大门在眼前关上，击起一层灰，让米米下意识退后了几步。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站在门外，明明里面才是她的家。可妈妈硬是把她从里头拉了出来，嘴唇抿的紧紧的，眉头也蹙成了倒八状，米米记得上一次看到她露出这种表情时还是自己不小心打碎了家里的花瓶，随后她的屁股就遭殃了。 米米将两只小手伸向了背后，虚虚的捂住了自己的臀部，一双眼偷瞄着，可对方似乎并没有注意她，气红了一张脸，嘴里还在骂骂咧咧。 “这个杀千刀的狗东西，一离婚就把我们赶出来，呸，你以为老娘稀罕啊！”又对着大门“呸呸呸”吐了几口，米米妈妈这才满意，拎起地上的行李转身就走，走了几步后才意识到不对，侧过头就看到站在原地双手背在身后的小姑娘，冷声道：“走不走啊你。” 米米听闻赶紧跟了上去。小孩子步子迈的小，几乎是连走带跑，好不容易跟上却累得直喘气，米米妈妈皱着眉瞥了她一眼，骂了句“麻烦”，脚下的步子却慢了下来。 等坐上拥挤的大巴，米米看着车窗外陌生的场景，没忍住心底的好奇询问：“妈妈，我们现在要去哪呀？” 米米妈妈冷哼一声：“还回去干嘛，你爸他巴不得我们滚得远远的。” 米米没有听懂她话里的意思，但只听语气她知道此时妈妈的心情并不是很好，于是眨了眨眼睛没有说话。 等母女俩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回到住处时太阳已经下山，虽说是外婆家，可米米也是第一次来到这里。小孩子对于陌生的环境天生有种警惕感，她瞪大眼观察周围，见房内什么人也没有弱弱问了句：“妈妈，外婆呢？” 对于这个外婆米米并没有没有多少印象，提及时脑海里出现的是一头花白的头发和一双苍老的手，至于其他的，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可能又上哪瞎溜达了。”听这语气，米米妈妈似乎早已习惯。 房间里的空气似乎在一瞬间凝固，米米看不懂妈妈脸上一闪而过的表情，那是她从来没见过的。若是此时有个懂事的看见刚才那一幕，定会发现那神情似怨恨，似悲痛，又似幸灾乐祸。 米米仰头看着妈妈面无表情的整理着手头的东西，放在背后的手指紧紧绞在了一起，克制不住的颤抖了起来。 在这里住了快一个星期米米才见到她那个没有什么印象的外婆，正如模糊的记忆中所呈现的那样，那是个苍老的女人。脸上皱纹多的看不清五官，一头白发如杂草般披在肩上，脸上并没有多少表情，偶尔看见她时会露出笑容，只是一笑米米更看不清她的眼睛了。 她总是神出鬼没的，米米总是要隔好长一段时间才能见到她，对此米米妈妈并没有说什么，似乎早已习惯。 跟着妈妈生活的这段时间，米米也逐渐明白了自己无法再回到原来的生活。一开始她还会提起几句，可看妈妈每次都不是很开心，渐渐的她也就不提了。不过妈妈每次都会回应她，米米听的最多的就是：“你爸他就是个混蛋！”“你爸他不要我们了。”“米米，以后你就只有妈妈了。” 听到这里，即使再年幼米米也懂得了眼下到底是怎样一种情况。 外婆家附近有个公园，那儿经常会有一群爷爷奶奶在跳舞和唱歌，当然也会有一群和她年龄相当的孩子。他们看起来每天都很快乐，在公园里玩各种各样的游戏，你追我赶到处都是清脆的笑声。米米总是站在远处默默看着，她其实很渴望能和他们一起玩，只是对方似乎每次都看不见她。 这一天米米像往常一样坐在角落的长椅上看这群孩子玩耍，一个圆滚滚的皮球咕噜咕噜滚到她的脚边，米米刚想弯下腰去捡，那个皮球先行一步消失在眼前，紧接着就听到一道娇俏的声音：“不许你碰我的东西！” 米米呆愣的看着眼前这个梳着羊角辫的女孩，有些委屈的道：“为什么呀？” 羊角辫女孩哼了一声，叉着腰像一个高傲的公主：“你没有爸爸，我妈妈说没有爸爸的小朋友都是坏孩子，我不和坏孩子玩！” “我……”米米抿着嘴身体控制不住的颤抖起来，很快泪水堆满眼眶，无力和愤怒布满全身。是啊，她的爸爸呢？她的爸爸在哪呀？ 另外几个孩子在这时也凑了过来，跟着羊角辫女孩喊：“撒谎精！撒谎精！撒谎精！” 最稚嫩的声音说出最狠毒的话，米米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世界好像有什么塌了。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中的，眼泪早已流干，在脸上留下痕迹，进门前她用袖子在脸上乱抹一通，强扯出笑容甜甜的喊了一声：“妈妈我回来了！” 笑容慢慢消失，米米沉默的上了饭桌，渐渐的，嘴里的米饭带上了咸味，她无声的大哭起来。 …… 时间一晃，又过去好多年。高中毕业后，米米考入了一所大专，后来很快就辍学做起了微商，在这期间她结实了初音，两人成为朋友，并且打算合伙开家美甲店。 米米妈妈看着眼前这个与她有着相似的眉眼却越发陌生的女儿，沉默了一会儿终是妥协：“钱够吗？” “……”米米没再就着这个话题谈下去，“这几天东西收拾完就走。” 如此决断的语气让米米妈妈心一颤，张了张嘴最终把话都吞了回去，只吐出一个“哦”。 这些年她独自一人将米米带大，看着她褪去稚嫩，渐渐变得成熟起来，可她也发现，米米变得越发沉默，一天下来甚至没有说几句话，仔细一想，她好像好久没有听见米米叫她妈妈了。 她的人生已经过得够苦够难了，又何必去为这个养不熟的白眼狼而闹心。 这么想着，却在米米搬家那天站在二楼的窗台前静静的目送着她远去。一直到米米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她还迟迟没有动作，等反应过来时，一双腿早已麻木得动弹不得。 不知过了多久，她缓慢的挪动步子在房中行走，经过米米房间时，一双浑浊的眼深深的望向里头，似是在怀念着什么，可很快那双眼里又什么都看不见了。 自米米从家中搬出，两人更是没有什么联系。直到有一天米米妈妈收到了一则来自米米的微信消息，内容是一个二维码，叫她帮忙转发。 “搞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能赚什么钱。”嘴上虽这么说着，手上转发的动作却是很迅速。过了几分钟，米米又发来一条消息，是个玫瑰的表情。 她沉默的盯着这朵玫瑰许久，直接发了条语音过去：“饭吃了吗？” 聊天框上 “正在输入中”的标识持续显示着，米米妈妈耐心等待着，结果最终发过来的只有“还好”两个字。 紧接着又发了条：“我去忙了，不聊了。” 自这次久违的联系后，两人偶尔会在微信上聊上几句。一次米米和她提了爸爸叫她一起吃饭的事情，似是喝了酒，说话的语气都和平常有所不同，话变的多了起来。离婚这么久了米米妈妈早就把他当作屁，没觉得有什么，只是好奇他现在的妻子是什么样的人，就问了句。 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到米米的回复，看样子又是不打算理她了。对着聊天界面骂骂咧咧，打开朋友圈正好看到米米最新的一条动态，说是今晚的宵夜怎么和最近遇上的破事一样，难吃到恶心。 点了个赞她又单独打开米米的朋友圈，结果发现只有她刚才看到的那一条孤零零的躺在界面中。 她尖酸的骂了几句，随即辛酸一笑，把手机扔向了一旁，眼不见为净。 又过了三年，期间母女俩私底下有见过几次，也就只是见见。其中有两次待的时间会稍长一些，一次是为了她外婆的葬礼，一次是为了拍母女艺术照的事情。 说到这母女艺术照还是米米妈妈主动提出的，她一开始本是怀着打趣的心理讨要母亲节礼物，结果米米立马发过来的哭穷表情逗乐了她，想起前几天看到的传单，就和米米提了一嘴。意料之外的是，米米很快就答应了。 拍照当天，两人约在照相馆门口，米米妈妈看到来人时愣了一下，米米倒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抬起眼看了她一眼，说了一声“进去吧”就抬走往里走了。 米米妈妈快步跟了上去，终是按捺不住心中的疑惑询问：“这妆化的怎么和鬼似的？我刚刚差点没认出来，而且造型师会给我们弄的。” “我等下还有事，省点时间。”她的声音异常的沙哑，脸上因为涂了厚厚的粉底让人看不清她的表情。 米米妈妈本想继续问下去，看她一双眉蹙紧又把话收了回去。 拍完照米米很快就离开了，米米妈妈并没有打算立马回家，去了平日里她唱歌的清凉门。到那时几个老头不知道聊什么正聊的起劲，唾沫星子满天飞，米米妈妈把手头的东西放下，凑上前去听。 “老陈家那孙女真是造孽啊，怀了她男人的种，结果那男的二话不说就要让她把孩子打掉。” “不打也得打啊！一家子成天因为这事在闹，硬是把人拉去了医院把孩子打了，刚打完胎身子正虚弱着呢，脸白的跟鬼似的，又哭又闹听得糟心。这不，又在闹自杀呢。”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孙媳妇昨天去医院做产检时看见米米了。” “而且我听说哟，米米妈当年也是二十出头就怀了米米，她男人本来并不打算和她结婚的……”
米米妈妈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急着的就走，像是要逃避什么，明明他们说的这事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可不知为何米米那张涂着厚重粉底的脸频频出现在自己的脑中。 不会的不会的，不会是她想的那样的，米米连男朋友都没有呢…… 嘴角慢慢垮了下来，她可悲的发现，自己对米米的感情生活竟是一点也不了解。 上次拍的母女艺术照可以去取了，米米妈妈看着照片里穿着复古宽大长衣，长相相似的两人，听着店主笑夸两人不像母女像姐妹，头一次没有任何喜悦之情。 她将照片电子档给米米发了过去，那儿也迟迟没有回复。 令米米妈妈怎么也没想到的是，那天拍照竟是两人最后一次见面。 得知米米自杀死讯的那天，米米妈妈和她前夫在电话里大吵了一架。那个在吵架时气势汹汹，就算觉得委屈觉得不可理喻声音里都找不到一丝破绽的女人，在挂了电话后像个孩子一般放声大哭。 米米头七的这一天，她端着一碗米饭坐在遗像前，如同与多年不见的好友一般，闲聊了起来。 聊琐事，聊家常，吐槽别人家的破事，全程语气很平静。 “你知道吗？前几天有个记者还跑到我这采访，说是想知道你的死因。哈，我哪知道你这臭丫头为啥想不开，长大后对我爱搭不理的，看我跟看仇人似的，你说哪有人对亲妈这样子？哦我忘了你现在没法回答我了。” “那记者也是个怪人，问东问西屁大点事都要问，为了写那劳什子的新闻稿有必要这样吗？重点是他说的那些我几乎都不知道，可笑吧，要不是知道你是从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我都不相信自己是你妈。” 她在这个漫长的黑夜里一个人说了很多，多到她都记不清自己都说了些啥，像是喝醉酒一般，迷迷糊糊的。 “说到底我真是个差劲的母亲啊……”她吸了吸鼻子，眼眶发红，哑着声音道，“这几天我想了很多，想你为啥突然就不亲近我了，哦不对，是不亲近人了。我想的脑瓜都疼了，还是想不出什么所以来。直到在葬礼上我重新见到你爸，还有你男朋友我才恍然大悟。你这死了也好，死了就没有那么多糟心事了，不用落的和我一样的下场。” “我好像还没有和你说过……你外公的事。啧，我还真不想承认他是你外公。他和你外婆连婚都没有结，甚至可能都不知道有我这个女儿，所以你小时候问起他时我才会说他死了，是啊，在我心里他就是死了。” 于她而言，米米就像是一面镜子，同在单亲家庭中成长，同样缺失父亲的关爱，就连母亲给予的爱也是浅薄的。她们缺乏安全感，自卑敏感，不愿与周围人有过多接触，却想要得到男性的认可和关注，渴望也有人能够爱她们。 两人有着相似的命运，走着相似的道路，只不过镜子终究是脆弱的，先行一步破碎，却让她看到自己的结局。 不知又过了多久，蜡烛烧完最后一滴蜡油，整个房间陷入了令人窒息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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